進/出「地方」—吳繼濤、姚瑞中的當代風景游牧

進/出「地方」—吳繼濤、姚瑞中的當代風景游牧

國立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系 教授

白適銘

自然空間,對不同的人們來說,基於環境、思想、信仰,甚或是種族、階級及性別的種種差異,可能具有南轅北轍的意義。同時,它可以是「物質的」或「心理的」;「社會的」或「個人的」;「開放的」或「隱蔽的」;「文化的」或「原始的」等等。此種意義上多元並存或相互歧異的複雜現象,非指自然空間原即存在著難以/無法被界定的曖昧性,而該說是一種定義者屬性歸結角度的反映,或主體位置差異的顯示。換句話說,定義者的位置、立足點,決定了自然空間的可能意義,並賦予其個別性與特殊性。

馬克思主義地理學家大衛‧哈維(David Harvey)在《社會正義與城市》(1973)書中,認為空間具有「絕對的」、「相對的」或「關係的」等三種屬性,空間具有何種屬性必須「視情境而定」,可能是其中之一,或三者皆是。他說:

「空間是什麼?」這個問題,必須代之以「不同的人類實踐,如何創造和

使用了不同的空間概念?」

例如,財產的壟斷性控制可以創造絕對性空間;資訊或人員、物件的移動,則須在相對性空間中完成,並克服二者距離之間的摩擦;小塊土地藉由和其他類似土地的關係,形成具有地租價值的關係性空間等。關鍵在於人類的社會實踐,亦即,進一步來說,不同空間概念之形成與情境直接相關,取決於人類對空間的創造及使用方式。

如何使用並創造不同的空間觀念,與人類的社會實踐文本息息相關,然而,自然、空間或地方之間的差異,具有何種文本上的區隔?更言之,家園作為一種社會實踐,對個人單元來說,是指出生或成長之基地,然對社會整體來說,卻是組成國家或民族的單位。不論前者或後者,都是一種被建構的地理知識產物。英國地理學家麥克‧克朗(Mike Crang)分析古代英雄歷險故事,認為多具有創造家園—迫離故土、幾經折磨、雪恥返鄉—這種標準化的地理敘事結構,他說:「一項標準地理,例如旅行故事的範例,乃是家園的創造—不論是喪失家園,或是回返家園。」(《文化地理學》,1998)

在現代工業社會之中,旅行與遷居,已是不可逃避之生活常態。然而,不論頻率高低,在移動中建立暫居或永駐地—家園—的行動,反映著某種「出」(離開、喪失)與「進」(回返、獲得)的循環規律。隨著社會的不斷分化,現代人經常性地被迫遷離原鄉而進入他鄉,在尋找物質或精神性安居之所的過程中,作為旅行或遷移空間概念的家園,不可避免地,必須在絕對性、相對性及關係性的三維關係中尋求平衡,藉以完成家園感覺的「創造」。

地方與空間的差異,在於後者較為抽象,然在定義上卻彼此需要。華裔美籍地理學家段義孚提及其間差異說:「我們可以由地方的安全和穩定,得知空間的開放、自由和威脅,反之亦然。此外,如果我們將空間視為允許移動,那麼地方就是暫停;移動中的每個暫停,使得區位有可能轉變成地方。」(1997)結合此種觀點可知,家園創造具有「出」與「進」二者間的辯證關係,象徵從「開放、自由和威脅」到「安全和穩定」,反之亦然。

在吳繼濤與姚瑞中近年的風景圖像創作中,涉及地方與空間二者辯證關係—安全與威脅、穩定與自由、移動與暫停,已成為其中最重要的對話核心。二人在媒材運用或筆墨觀念上皆形成對比,尤其是對風景/山水主題內在意涵的賦予手法,有著根本性的差別。亦即,吳繼濤藉由海隅無人島丘的荒蕪幻象,諷諭自然破壞殆盡之後人類最後的逃亡地、滯留所,隱蔽「地方」(即家園之缺席),藉以彰顯自然「空間」強大卻飽受劫難、無語低吟的狀態;姚瑞中同樣以細緻的描繪手法與嚴密的章法結構,構築充滿人味的山林隱所、遊憩勝地,宛若世代安居的堅實堡壘,將作為「地方」的家園與代表荒野的自然「空間」合而為一,象徵空間的地方化結果。由此可見,二人對當代風景不同的標準化—游牧—歷程。

從上述空間三種屬性的角度來說,吳繼濤的風景有「出」無「進」,表現尚未到達的途中,在惡劣環境變遷的相對關係中,尋找、重建絕對性家園的可能,於此,枯朽敗壞的荊棘轉為枝葉初綻的青松,對比強烈的筆觸用色化為輕染淡描,代表此種希望再造的隱喻;與此相對,姚瑞中的風景則是無「出」有「進」,象徵移動的終點與暫停,藉由歡樂記憶組構而成的絕對性景觀,表達山常青、樹常綠、水常流、人常圓等永恆視覺意象,而金碧、靛藍等鮮豔色彩,更加深作為家園張樂地與幽谷秘境的內在意涵。

對他們二人來說,進/出「地方」的行動,分別代表游/牧的不同歷程與結果。亦即,在風景中遊歷或墾殖中,界定人類與自然空間的真正關係,已成為形塑「地方觀念」、「地方認同」最不可或缺的條件。或許就像過往的英雄歷險故事一般,二人游牧風景的交集,就在於所謂的「家園的創造」,然其中的差異,也在於此。亦即,離開與回返,本來就是家園概念的一體兩面,無法切割。前者所彰顯的意義,屬於「社會的」、「開放的」及「心理的」;後者則屬於「個人的」、「隱蔽的」及「物質的」,其主體位置及客體需求皆有所不同,在空間的創造及使用上亦略顯差異。故而,風景自此成為一種帶有記憶、書寫及「地方化」特質的社會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