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

狂放的日常-巫日文的形與非形 文/陳貺怡 國立臺灣藝術大學美術系所專任教授/美術學院院長 巫日文有著多重的文化經驗,必須面對不那麼容易的文化認同的問題:出生於南投的平埔族、16歲進入李石樵畫室學習、28歲(1988年)赴里昂藝術學院深造並展開職業藝術家生涯,此後棲居法國工作與生活多年,這一切造就了他獨特的創作思維與作品風格。 他以巨幅肖像見長,經常可見他酣暢淋漓的「現場表演」:一幅「寬度是我的雙臂,高度是我的身體1」的大畫布被撐開來,準備迎接藝術家的挑戰。在觀眾面前,藝術家手執寬闊的筆刷,以高度的專注力與充沛的能量在極短的時間內一揮而就,觀眾也隨之震撼,獲得了一場難以言喻的體驗。很明顯的,如此完成的作品並不只是一幅畫,他可能是Harold Rosenberg在1952年用來描寫Pollock的創作方式,並提出「行動繪畫」(Action Painting)理論時提到的「競技場」,或者是巫日文自稱的「戰爭」(bataille)。從「無形」開始,影像快速的「成形」(Gestaltung),然而藝術家並不就此停筆,他以同等快的速度朝 「非形」 (informel)邁進,展開一場造形與材料的激烈辯證。所以巫日文的現場表演並非炫技,雖然他敏捷的造形掌握力令人讚嘆,但最終造形並非他的目的,因為只消隨手撩起木條或刮刀橫掃畫面,就能打亂原已建立好的秩序,讓一切歸於混沌。不過混沌也是一種秩序,或者說混沌是新秩序的起點。當已經造好的形被擦、刷、刮、抹平、塗開,構成它的顏料被帶到並覆蓋在鄰近或更遠的形象上面時,某種均質、統一、平等就出現了,因為所有元素均互相滲透,而多餘與超過的元素也可能被淘汰。畫面中的細節,在甫成形時原本清晰可見,充其量也不過是這個世界帶著缺陷的再現,但在被刮壞了以後,反而謎一樣的誘人。至於藝術家原本擁有的出色造形能力與材料掌握力,也在這樣的過程中,自願地讓位給偶然和隨機。 這樣的做法並非不尋常,1929年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即提出「非形」(informe)之說:「非形並非只是一個其字義所指的形容詞,而是一個用來打亂(déclasser)的字眼,因為我們通常都認為每個事物都有它的形。2」所以我們知道朝「非形」邁進是為了讓「形」讓位(或暫時讓位)給揮發、流動、延展、模糊;簡言之,所有的不穩定、偶發和變動;再簡言之,讓顏料的性質與狀態被看見,而不是被掩蓋在對象物嚴峻的形狀與輪廓之下。甚至,是為了讓藝術家行動的過程被看見,不論是尚未開始的或是已經完成的。又甚至,是為了讓藝術家的存在被看見,不論是精神的或是肉體的。 不過,如果我們因此相信巫日文是抽象表現主義(expressionism abstract)或不定形繪畫(art informel)的實踐者,那麼我們有可能犯了錯誤,因為他從來沒有抽象過,而且他所畫的主題儘管再模糊,卻總是清晰可辨。至於他創作中透過刮、刷顏料造成的模糊,很難令人不聯想到李希特(Gerhard Richter),但他卻不屬於照相寫實主義的陣營,他的作品不但沒有使用照片的痕跡,甚至還有某些程度的「寫生」的證據;不但不追求冷靜與客觀,反而激情而主觀。至於那些被極度放大的人物頭像、花卉、動物令人想到安迪沃荷 (Andy Warhol) 或是Alex Katz這樣的藝術家,但它們卻非空洞的符號或是媒體的擬像,反而充滿了來自於真實生活的鮮活生命力。所以應該如何定位巫日文? 其實,若說巫日文的「模糊」與李希特的模糊有何共通之處,可能並不在於技法或效果的層面,而是在於模糊的功能與目的,也就是為何要模糊?當李希特被詢及其畫作中模糊的意義時,他曾如此回答:「這明顯的模糊事實上與我的某種無能(incapacité)有關,因為我無法將現實表述得更清楚一點,我寧可談論我和現實的關係,也就是模糊、不確定、短暫、片段等等,即便這未必與作品有關,它至多牽涉到作畫的理由。3」我們不知道巫日文的模糊是否也與其創作動機有關,但似乎可以斷定他的創作與現實之間的關係。創作是藝術家生存狀態的表達,他對世界的掌握與吸收、描述與觀點、理解與概念則催生了他的畫作。所以畫家並未創造「一幅畫」,他只是本能性的探索他正存活於其間的現實世界:生存並非已經被陳述的事實,生存是「陳述」這個行動;它也非既定的形象,而是形的成形與部署。 所以,巫日文並不傳移摹寫這個世界,他只探索這個世界,或者說他喜歡以繪畫技巧來質疑這個可視的世界及其再現。因此觀眾在看他的作品時,總能感受到平凡的題材與華麗的技巧之間的衝突。他在技巧上的敏捷與熟練(facilité)常常會讓人們忽略主題,但事實上他在題材的選擇上不乏幽默機智,甚至是深情。我們很容易觀察到他的主題來自於日常生活的隨筆:「動物系列」中神情無辜的狗兒、狗兒身邊的孩童與老人、〈弄兒〉或〈晨興〉等居家生活場景、「花卉系列」系列中構圖隨意的怒放花朵、清晰可見的玉山、香港、明潭、紙教堂、鵝鑾鼻,〈隆河葡萄園〉的一角還露出汽車的後照鏡,信手拈來,毫不刻意。但這些平凡甚至不太考究的景象,在隨意中總讓人清楚地感受到畫家情緒或情感的涉入。而且,這些景象也並非如此單純,我們可以清晰的辨識出它們與畫家個人史、藝術史甚至歷史的關係:撇開梵谷肖像的複製,以及他所畫過的那些名人不談,花卉系列指向梅蘭竹菊「四君子」,臺灣的風景則常常指向他的故鄉。 不過,即便巫日文透過繪畫建構了主題,不可否認的是同樣藉著繪畫也立即遠離了主題,甚至破壞與否認了主題。主題可能終究只是一個藉口,一個用以強調繪畫再現之矛盾性的藉口。所以他直截了當的說:「我的畫並不是描繪對象,而是呈現我的心情!」 1. 參考https://ateliersnabis.com/jhycheng-wu/ 2. Georges Bataille, « Dictionnaire critique », article ‘Informe’, revue Document, 1929 3. 1972年李希特與Rolf Schon的訪談,引自Gerhard Richter : Textes, Dijon, 2012, p. 75....

卓家慧-與古對話的精靈   林素幸    國立臺南藝術大學藝術史學系副教授   卓家慧是來自香港的年輕藝術家,她於2012年自香港中文大學畢業,獲得一級榮譽文學士學位,主修藝術;2017年於同校的碩士班畢業,主修工筆創作。其曾先後於北京畫院、浙江大學藝術系、台北關渡美術館和韓國首爾等地進修與交流,作品曾於多個重要的聯展與藝術博覽會中展出,如入圍「全球水墨畫大展」(香港,2017)、參展「新古典-當代港式水墨」(台北大觀,2017)、「水墨藝博」(香港,2016)「天下.往來:當代水墨文獻展2001-2016」(廣州,2016)、「呂壽琨水墨傳奇四十年─新一代藝術家聯展」(香港,2015)、「而立─香港年輕藝術家作品展」(香港,2015)等。 從風格源流來看,卓家慧的工筆畫作品明顯受到宋代院體繪畫的影響,著重於細緻的描寫和設色,雅而不俗。但是,她並不是在描繪光影、空間等技巧上著意,而是關心氣氛的體現-一種經常在早期中國文學藝術中出現的,強烈地感覺到時光悠忽無常的本質。在作品〈時間的餘韻〉裡,畫家以三聯畫的形式,透過縝密的構圖、奇趣的樹幹、裝飾性的波濤,和映著月光飛翔的鳥群,刻畫出一種既詩意又夢幻意境。透過畫面,我們可以看到畫家如何敏銳地捕捉到了宇宙萬物間狀似親密卻又疏離的微妙關係。 在中國,人與自然之間不斷變化著的對話一直是畫家所關心的題目,而卓家慧則是不斷地透過畫筆與自然和古物(人)對話。卓家慧的工作室位處香港的荒僻鄉郊,透過和自然建立親合的關係,觀察山水與鳥語蟲鳴在四時四季與晝夜晨昏的變化,藝術家敏感而有技巧地捕捉到現實與心中理想的世界。〈偶然〉、〈遊心〉、〈因幡兔子仙境遊記〉和〈艾歷斯的樂園〉等幾件作品在構圖上比較受創作進行時瞬間的構想所定局,但畫面洋溢著生機,整體都展現出畫家在心理上遁入一種奇異的隱密世界。 〈艾歷斯的樂園〉畫裡狀似博山爐的爐身上面以青綠山水做多層峰巒形,有房屋、橋梁、走獸現於其間。道教的洞天福地與中國傳統山水畫的發展有著密切的關係,特別是青綠山水常常表現的就是道教傳說裡的洞天福地和蓬萊仙境。畫家在爐身上飾以類似錯金雲氣紋飾,底座以流行於西漢的鳥形燈舉首翹尾,展翅作勢欲飛;空中的日與月更是突顯神仙思想的體現。但卓家慧作品展現的意趣往往不是只在「古」,畫家以傳統的技巧演繹當代趣味,博山爐裡和岸邊回頭瞻望的靈犬們形象生動且富變化,牠們和畫裡筆直高聳的路燈一樣,把觀者從夢境裡拉回了現實。 卓家慧對「古」的鍾情不僅限於中國,她的〈因幡兔子仙境遊記〉是取材自日本《古事記》的神話故事。畫家除了重新組合古老的題材外,其不對稱與流暢曲線的裝飾風格靈活地運用在扇子設計中,更是成功地賦予了畫面一種新的理解和視覺創意。 除了宋代工筆繪畫、漢代藝術和日本大和繪的因子外,佛學的哲思在卓家慧的作品裡也一直佔有著重要的角色,〈塵境〉系列就是最好的例子。該系列的作品靈感是來自《心經》中所提及的「六塵」:即色塵、聲塵、香塵、味塵、觸塵、法塵。《塵境・聲》畫面中動與靜的對比,及重視氛圍的寫實風格,在在展現出畫家深厚的宋畫底蘊。往下游去的金魚,像是從牢籠中脫逃而出重獲自由的小精靈,這天外飛來的一筆和灑脫的趣味,成功地把中國繪畫中逸品傳統發揮得淋漓盡致。畫家這種充滿靈動的逸趣與禪味也可見於〈安於當下〉和〈緣起〉。 卓家慧以古典的畫法結合現代的題材,自由吸納並重新解讀原有的題材和風格,筆筆都含著含蓄細膩的東方韻味。她的許多作品看來一片天真,其實背後隱藏著高度的複雜性和象徵意義,而且動人心弦。 ...